她遂将雀儿入内,细细交代:“今日,你且让新来的那数媪多做些繁重的粗使活,越累越好,最好令她们无暇旁顾,日日抱怨。”
雀儿惊异不已:“阿姝,这是为何?”
“雀儿可想回邯郸?”
雀儿闻言,双眼发亮,用力点头:“想!长安的吃食,实在比不上邯郸!”
阿姝失笑:“那便照我说的做,勿同旁人说一个字。”
二人言罢,方将其他人招入,继续收拾屋里的箱笥。
不知哪个忽然疑惑道:“大王衣物,怎落在此处?”
只见刘徇清早亲自收拾的被衾中,竟藏了一片缟素,正是昨夜他所穿之孝服!
阿姝一愣,随即回过味来,顿时怒从心底起。
昨夜新婚,他早知有人窥伺,却仍是一入寝房,便脱喜服,露孝服。原本她未当回事,只道他多饮了酒,神志不复清明,方稍冲动了些。
今日他心中定是已料到,入未央宫,便会被章后与耿允试探责难。明明早已想好对策,事先将孝服脱下,藏于屋中,再行入宫,可回来后,他却佯装恼怒,诓骗得她又愧疚,又惶恐,忙不迭示好,直教她全然处在弱势,更傻傻的以为,他当真打算将她留在长安,独自往河北去。
须知,即便耿允当真提了将她留下的话,也不过是试探的陷阱,只等刘徇入坑而已。刘徇若真答应将自己留下,那才真是表露了对此桩婚事的不满,中了耿允的计!
只怪她方才一听要留在长安,便乱了分寸,轻易被他迷惑。
这人,实在是可恨!
……
日入时分,天色转暗,刘徇方自府外归来。
才行至寝房外数丈处,便听屋内传来斥骂声:“……连浴汤也备得这般烫,待大王回来,如何沐浴?这等小事也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那声音虽仍是清亮悦耳,却因言语不善,透出几分跋扈,无端令人生厌。
刘徇不由蹙眉,跨入门内,果见原本柔顺温和的阿姝,此刻居高临下,冲着一媪大声呵斥,全无半点大族女子气度端方的模样。
阿姝一眼瞥见他入内,却并无半点收敛,反而边上前迎他,边不满埋怨:“妾想大王归来定要沐浴,令这二婢备热汤,哪知他们却盛了这样多热水,这教大王如何沐浴?”
刘徇望她这与白日判若两人的模样,不由挑眉,随她行至浴房,果然见腾腾热气自浴桶中不断升起。
他伸手一探,直烫得本能的缩回手,点头道:“确实烫得很,这哪里是浴汤?”
那二媪已是被雀儿等欺压了一整日,本就因年岁大,失了精力,此刻再被这般责难,实在忍耐不住,辩解告饶道:“王后莫错怪了婢,方才只因王后言,大王恐还有些时辰才归,水多备热些,待王归来,正好便凉了,婢这才多提了二桶热水。谁知……因白日活多,双臂一时失力,才至如此。”
若是往日,阿姝早已不追究。今日,她却不依不饶,作蛮横状冲刘徇道:“大王瞧瞧,这二人非但不认错,竟还数落妾的不是。”
刘徇顿悟,即刻顺她意,佯装无奈道:“王后如此气恼,欲如何处置此二人呢?”
阿姝冷眼瞥一瞥惶恐不安的二人,遂拂袖道:“我看,留着无用,各杖责二十,发回叔叔家中吧。”
二媪对视一眼,忙哭着求饶。
刘徇却道:“就顺王妃意,将人带下吧。”
外间有健妇入内,七手八脚将二人架出,渐行渐远。
待屋中只余二人时,阿姝方才乖张蛮横的模样登时一收,玉雕般的面上透着几分清冷。
“如此,大王可称心?”
方才她利用自己在太后眼中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印象,有意责难这两耳目,借机将人赶出大司徒府 ,正应了白日里他所言带她出城的条件。
刘徇几乎是一瞬便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遂微笑点头:“姬聪敏,此法甚妙。”
阿姝瞥他一眼,冷冷道:“那大王是否允妾同往河北?”
刘徇听她越发不加掩饰的冷淡,方确信,她的确是生气了。
“自然允。”
阿姝听他云淡风轻的回答,终是忍不住,带了些怒气直接质问:“妾只问一句,大王,今日,大司马是否当真提过要令妾留长安?”
刘徇望着她晶亮乌黑的水眸里,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愤慨,微微惊愕。
她显然已猜到,他白日之言,实有几分是假的。
昨日初见,只以为她是个除了样貌出众外,十分寻常的豪强大族之女,直至今日白日,也只以为她柔顺温婉,小心谨慎,不过比寻常女子稍多了半分聪慧。可如今看来,又仿佛很有些棱角分明,再加上方才以假乱真的趾高气扬,跋扈嚣张,一时竟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分毫未露,只点头道:“自然是真。”
此话不假,耿允的确问他,是否愿将赵姬留下,成全她与太后的骨肉亲情。
不过,未待他作答,章后却先言不可。他自也只顺着章后的意思,一面感恩戴德,一面故作腼腆欣喜。
阿姝双眸倔强的凝视着他表情,似在努力辨别他言语中的虚实。
可他实在滴水不漏,好半晌,她也没察出点蛛丝马迹,只一双盈盈的眼眸里,遂泛起一层薄雾,仿佛含烟带露。
“妾思归久矣。大王若有吩咐,只管言明,妾自当遵从。然唯此事上,实在容不得半点虚言。”她眼中泪珠欲坠不坠,仿佛正勉力隐忍,越发显得人娇弱婉转,“妾愚钝,今日尚能领会大王用意,倘若来日会错了意,岂不反而给大王徒增烦恼?”
刘徇凝眉,这女子,软硬兼施的本事学得十分的好。
起先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愤慨模样,不过须臾,便趁他尚未色变时,换上一副委屈模样。如此两相对比,仿佛她是磊落君子,他却是戚戚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