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巴陵斩钉截铁道,“我愿领其他责罚,但人,绝不放。”
印云墨劝道:“钟家二老年迈贫苦,膝下空虚,你如何忍心夺人爱子,满足私欲?你问过末哥儿的意愿了么,倘若他一心牵挂家人,你强行将他扣留,他心中可会欢喜?”
巴陵脸色冷硬如石,僵持片刻后,潦草拱了拱手:“告退!”旋即化为一点青光遁去。
印暄见他如此乖僻执拗,自己又不能置钟老恩情于不顾,也觉得事情有些难为,叹了口气。
印云墨似笑非笑:“哪条天道规定,你付出了,他就必须回应?你对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他就得感动接受,否则就是自私冷漠?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情’,那我宁可不入。”
印暄看着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巴陵化作青光飞回江底水府,一眼看不见钟月末,心中顿生空虚焦躁,四下搜寻放声叫道:“小末!小末!快出来!”
钟月末不知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看到他后面露喜色:“陵哥,你回来啦!等会儿不会再走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无聊死了!”
巴陵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蓦然发现少年端正憨厚的脸上,长久地藏着一股没精打采,如同折下插在瓶中的花枝,纵然用符水供养得颜色不凋,却终究丧失了原本的天然野趣。他心底一动,既而又是一痛,挣扎再三,辗转再三,最终还是开口道:“小末,你想家人吗?”
“当然想啊!”钟月末不假思索答,“我爹娘年纪大啦,大哥又在边关服兵役,家里也没人照应,我做梦都想的。”说着又露出意外的神情:“陵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以前我一提到家人,你不是就发火?所以我一个字也不敢提。”
巴陵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钟月末当即蹲下身抱住脑袋,跟狗崽子似的呜呜告饶:“我错了,我错了!陵哥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提啦!”
巴陵愣怔了许久,最后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回,就回去吧。”
“什么?”钟月末抬起脸吃惊地看他,“陵哥,你是说你肯放我回去?”
“回去吧,心不在这里,留也留不住。”巴陵神情异常严峻地起身向洞府深处走去,脚步中渗出一丝滞怠与疲倦。
他边走,边用力一甩衣袖。钟月末顿觉被一股暗流包裹着猛地提起,头晕目眩之后,周围霍然开朗,光线明亮。他睁开眼四下环视,却原来站在江畔芦苇丛中,离自己的家仅有半里之地。
久违的狂喜与急切撞进心扉,钟月末放声大叫大笑,头也不回地朝家奔去。
江底洞府,巴陵掐灭了水镜中的少年身影,感觉一颗心仿佛烧到极致的炭火被泼了盆冰水,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叫,最终只剩腾起的惨白烟雾,与一抔无人在意的残烬。
他现出青螭原形,朝圆厅中央那根极高极大的石柱盘缠上去。怀抱着冰冷的岩石,他垂下龙首,慢慢闭了眼,再度陷入漫无止境、心如死灰的孤独寂寞中去。
钟家老两口做梦也没想到,在洪水中失踪了近两个月、以为早已生还无望的幺儿,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一家人又叫又笑,抱头哭作一团。老妇人忙着去厨房给幺儿烹煮吃食,钟老爹则絮絮地问他两个月来的经历,知道是被青螭所救,老泪纵横地连连叩谢江神,表示翌日天一亮就要去龙王庙谢神还愿,从此每逢初一、十五上香供奉。
钟月末欢天喜地整日痴缠着父母,在家中待了三五天,又去呼朋引伴地四处玩耍了几日,归家的热切喜悦逐渐冷却下来,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江底水府中的陵哥来。
“我把陵哥孤零零一个人丢在水府里。”他坐在江畔,用苇秆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嘴里喃喃道,“至少我还有父母朋友,他身边却一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凡人见了他,不是又敬又怕,就是许愿求福、讨要恩惠,而那些水妖精怪他又瞧不上,我这一走,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哩。”
“怎么办,我要不要回去找他?”
“可他如果又扣住我,不让我回家陪爹娘怎么办?”
“爹娘老了,总要有人照顾。”
“陵哥好可怜,待我又这般好,我挺想他的。”
手中一根苇秆左右为难地划过来划过去,最终被折腾得断成两截,钟月末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到江边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