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清晰的眉眼。
梁津舸长了一双念旧的眼睛。他这么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看透了你生命里流经的那些故事。就在两个小时之前,她还未见过他,她满心想的都是如何与季明瑞同归于尽。而在看见他之后,陈当好闭上眼,跌进他微微汗湿的胸膛。
她忽然记起很多事。
离开家乡的那年,大夏天。她回过头,黄土地上蓝天依旧,穿着布衫的父亲对她笑,不仅对她笑,也对别人笑,一边笑一边泪眼婆娑:“我家丫蛋有出息,等她大学念完了,你们都得上电视上看我闺女去!”她那些认知都来自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教她是非黑白,教她但行好事,却唯独忘记教她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有什么样的陷阱,那些陷阱又带着多么诱人的外表。
思绪恍惚里,她被他从车厢抱出来。她闻见男人身上的汗水味道,夹杂着他因为刚刚疾步奔跑而粗重的呼吸。她的裙子是前几天才订做的,季明瑞跟设计师说她的尺寸时满眼暧昧,而现在那条裙子上沾满血污,紧贴在梁津舸胸前。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混合着还没干涸的血液,湿热的在彼此间流动。
她又记起自己离开家乡来到陵川的那一年,火车站人潮拥挤,她不知所措。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们大多貌美,她看着她们从包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化妆品,看着她们在每天早上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去上课。她素面朝天,遇见季明瑞的时候更是冒失,只因在校庆上跟他撞了个满怀,比所有文章的开头都还要恶俗。
那一年就是她的十八岁,换句话说,季明瑞就是她全部的十八岁。阳光从头顶蔓下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要被烈日烤到干涸。那些回忆生生断裂在疼痛里,陈当好张了张嘴,所有因为车祸撞击而变得迟钝麻木的感官突然都鲜活了起来。
身边是嘈杂的人声,当各种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老磁带卡在了录音机里,刺耳且坚韧不屈。她仰着头,却只听见四肢百骸叫嚣的疼。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感官依旧这么敏感清晰,阳光兜头而下,如同一盆冷水,浇得她湿漉漉汗涔涔。恍惚间听到抱着她的人低头说话,声音不高,随着他的走动,那些句子也跟着飘忽:“把眼睛闭上。”
有人突然拔高了声音,这一次陈当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是季明瑞吧?电视上那个季明瑞?”
“对啊出车祸啦?一会儿是不是记者就要过来了?”
“司机呢?司机没事吧?哪去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肇事之后就跑了啊……”
陈当好终于闭上眼睛。
哪里有什么司机,季明瑞自己就是司机。他推掉晚上的饭局,不过就是为了来带她出去过生日的。像他这样的身份,陵山市屈指可数的富商,又是大学名誉校长,不知多少女人肖想当他的情妇。而他实际带在身边的情妇却太不识好歹,竟然在心里算计着他的死。陈当好觉得喉头腥甜,不知是不是有血返上来,明明是这么短的距离,到上了车之前,她却觉得漫长的像是一个世纪。
她果然还是怕死的。
时间退回到两个小时之前,风华别墅的大厅。陈当好穿着裙子下楼的时候,季明瑞还没到。他指派在别墅外围的几个保镖个个严肃,无论何时都严阵以待,她在客厅坐下,看向外面的车。
那不是季明瑞平日里会用的车,大多数时候就这么放在别墅院子里,偶尔心情好了,带着陈当好出去兜风。因着身份的不光彩,兜风也只能选些僻静地点,次数更是有限,时间长了车身像是蒙了尘,远远望去带着灰蒙蒙的烟色滤镜。
季明瑞有自己的司机,也就只有司机和这几个保镖知道她的存在。风华别墅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环境里那辆车大咧咧的停着,好像跟一切都格格不入。陈当好把裙子的腰带紧了紧,在季明瑞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回身迎着他走过去,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笑意。
“生日快乐。”儒雅的男人站在车边,朝她张开双臂。季明瑞今年刚过四十,岁月大概也势利,并不在有权有势的人脸上留下残忍痕迹。他这么站在那,像大学里风度翩翩的教授,像刚刚脱下白大褂的和蔼的医生,却唯独不像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追着她,等到她走近,他便与她轻轻拥抱。
她像只波斯猫,而他是她的主人。周遭站着的人都不说话,陈当好声音沙沙的,她在问他:“你记不记得你答应我,我生日的时候就咱们两个人?”
季明瑞凝视她两秒,然后笑着点头,下巴在她头顶亲昵的蹭了蹭:“当然。”
她心里的弦绷紧了,故意换做轻松的语气:“那今天换你来当我的司机了?”
“非常荣幸。”季明瑞是善于与女人接触的男人,从动作到话语,无不透露着对你的万分珍惜。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也温柔,手拉开车门,扶着陈当好坐进去,还要亲手帮她系好安全带。
陈当好眉目温顺,任由他在自己额头落下一吻。
车子离开风华别墅,周遭风景秀丽。陵山是个好地方,经济发展程度不低,气候四季宜人,城外群山环绕,若是放在古代还是个易守难攻好地方。风华别墅建在城郊,陈当好好几次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都能看到不远处青山连绵,把自己安静的围困。
手伸到车窗外面去,风从指间丝丝缕缕的穿过。她目视前方,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压抑着心里的蠢蠢欲动,强装温和坦然:“我昨天接到吴羡的电话。”
季明瑞神色不变,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眼角皱纹因为他的表情堆叠在一起又舒展开来:“她也是有本事,你都换了几个号码了,还是能找到你。”
“她说……”
“我订的餐厅在西郊那边,开车过去也要半个多小时,你要是觉得困就先睡一会儿。”季明瑞打断她的话,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陈当好闭上了嘴,手依旧伸在外面,他望了几眼,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手伸进来,一会儿到了市区,把车窗关好。”
这般谨慎且见不得人的关系。陈当好早已习惯,收回手的同时将车窗关严,偏头看他:“以后我就不用手机了吧。”
季明瑞很快“嗯”了一声,这句话正好顺了他的心意。
陈当好轻笑,眼神依旧落在他这边。车子进入市区,路过陵山大学,她大概是被旧景勾起回忆,浅笑道:“我两年前是在校门口遇见你的,饮料洒了你一身。”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季明瑞也笑,眼角的皱纹很深,让陈当好更清晰的感受到心里的恶寒。她看着他,拳头握紧了,陷落回忆里,声音却是平静的:“其实遇见你以后挺好的,去了没去过的城市和国家,也用上了以前听都没听过的高档货。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带我出去吃饭,我连刀叉都不知道该怎么拿。生日的时候你送我一条项链,我偷偷问了同学项链的价格,因为不知道怎么还礼,紧张的一晚上都睡不着。”
这话说的温情,季明瑞勾起嘴角,心里那层朦胧的情愫还没褪去,就听到她接着说:“谁知道季老板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那一条项链。更没想到季老板家里有了夫人,还愿意在我这么一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身上下功夫。你当年追吴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我控制不住自己老是在想。”
车子拐了弯,远远的可以看到红绿灯。季明瑞表情变了变,脚下用力,忽然扭头看她:“陈当好,你……”
“对,我动的手脚。”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上过妆的脸更显苍白,嘴唇却红的吓人:“你说我们能不能到西郊?要是前面的红灯你停不下来,怎么办呢?”
他竟不知道她这么恨他,恨到赔上自己的命也要脱离他的掌控。眼看着路口越来越近,季明瑞掏出手机匆忙按下一个号码:“梁子,马上到西郊附近来。”
她看着他,看他跟自己的手下逐条交代。这个男人是有魅力的,即便她恨他,但她也得承认,当他沉着眉眼有条不紊的说话的时候,的确有那么点味道。可现在,这一切毫无意义,她宁可听他口述遗嘱,好像还显得真诚一些。
“季明瑞,你不是喜欢我吗?”陈当好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喜欢到毁她前程也要把她锁在身边,喜欢到囚着她困着她却又不肯跟自己的发妻离婚,四十多岁的男人了,不说爱,仗着一句喜欢,肆无忌惮。
车子即将到达路口,红灯依旧,季明瑞心跳如雷,可以看见斑马线外等待过马路的行人,也可以看见前面渐渐减速的车辆。马上就是晚高峰,路上车不少,他不知道就算他侥幸能活,所造成的事故是否可以担得起社会的舆论谴责。
在那一瞬间,他想起自己身上的头衔,想起自己印在报纸上的笑脸。他的人生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上,她想跟他死在一起,他可还没活够。手握紧了方向盘,季明瑞横了心,闭眼将车子打了个转,朝着路边近乎疯狂的冲过去。
“陈当好,你最好祈祷你别活下来,要是能活着相见,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威胁和怨毒,车子狠狠撞在电线杆上,安全气囊弹出撞得她眼冒金星。陈当好觉得自己大概真的会死,她总是听说人死之前会在脑内回放自己一生的经历,当她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她知道她的意识竟然还清醒着。
头偏过去,她撞见季明瑞的眼神,他的头枕在方向盘上,不知哪里流出的血让他头一次跟狼狈这样的词沾了边。他就这么微睁着眼睛,也不知是气息尚存,还是死不瞑目。她忽然觉得痛快,从未有过的痛快,满身麻木,她也觉察不到疼,张了张嘴,她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吴羡让我去死。”
似乎觉得不够,陈当好用尽浑身的力气,牙齿都在打着颤:“还有你,她说还有你,你也该死,我们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