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钧心里也难受,罗qiáng已经牵他的心了,放不下。罗qiáng在监区里,每个月表现得好些,挣到了减刑的工分,都是在改造释放的前进道路上往前迈出一小步,离那道大铁门更近些,每迈一步多忒么不容易!每回一惹事,这个月工分全泡汤了,好不容易迈出去,又再倒退着回去,怎么就这么难啊?!
他裹着大棉被,把椅子凑近些,伸手拍拍罗qiáng的后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发生这么大事儿,gān啥自己一个人扛?你傻不傻,你跟我说啊。
罗qiáng哼道:跟你说啥?你认识我们家老头子?
邵钧眼白一瞟,口气自信:我当然认识,你们七班所有的爸爸,我都认识。
你爸生了仨儿子,你们哥儿仨,你大哥老实心善,你弟是个小祸害,你是个大祸害。你爸爸手特巧,你做活儿的手艺都是跟你爸学的,你还跟你爸学做饭,你七岁会包饺子,九岁会蒸包子
你后来生意做得很大,咱北京城一半儿的夜店是你地盘,道上人比你辈份大的叫你老二,比你小的尊称你qiáng哥。你没结过婚,没孩子,被双规的x行行长他老婆其实是你情妇,要不然你那些帐怎么做的?还有,前两天电视里演的金凤凰节下双huáng蛋那俩影后,你别告儿我你没睡过那俩女的,圈子里可都这么传的!
有些是俩人平时你一言我一语闲扯时候说的,还有罗qiáng没jiāo待过的,比如这人有几个情妇,会告诉邵小三儿吗?都是邵钧各种渠道打听到的零碎八卦,他脑子特好使,都记着。
他不待见的人,绝对不屑搁在心里;他待见的人,他一条一条啥都记得清楚。
邵钧故作轻松,逗罗qiáng:我说的都对吧?还有啥是我不知道的,你自己说?
罗qiáng白了他一眼,嘴角一横:哼,你不知道的多了。
邵钧说:还有,你爸爸挺疼你的,抓拐是你爸教你玩儿的,小时候没少吃羊肉吧?
罗qiáng:
邵钧把手伸到棉被里掏,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羊拐:对吗?
那天他们玩儿过的羊拐,罗qiáng转脸丢一边儿,邵钧顺手就给捡走,搁在衣兜里贴身带着,说不上为什么,手感摸着滑滑的,有些腻。
罗qiáng垂眼看着,嘴唇抖动,喉结抽动,骂了两句滚蛋,讨厌,把脸埋到棉被里,使劲蹭了几下
罗qiáng很犟,但是真架不住邵三馒头比他还要犟,就是要bī得他低头。
那天夜里,罗qiáng被邵钧拖到chuáng上,暂时睡下了,安静了。
罗qiáng抱着棉被,脸埋向chuáng里,不让人瞧见。
这人其实一宿没睡着,低声咕哝着,唠叨着,情绪混乱,翻来覆去。邵钧也裹了一chuáng被子,歪靠在chuáng头,迷迷瞪瞪的,又不敢离开,听罗老二瞎嘟囔,说了好多话。
罗qiáng偶尔后背跳一下,脊骨抖动,粗声喘着气,咳嗽,看起来非常痛苦。
邵钧给这人胡噜一把,手掌抚摩着后背,低声安慰几句。
罗qiáng抓住邵钧的手,手腕青筋纠结,手心儿里全是冷汗,攥得邵钧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钧其实哪会安慰人?他安慰过人吗?平时跟犯人们勾肩搭背插科打诨闲扯臭贫的他有,可是他也没见过真章。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小钧钧是那个最能哭、最能闹的娃,一家五六个大人捧在手心儿里chuī着、哄着,邵钧哄过别人?邵钧给谁gān过保姆这活儿?
他这一晚上就没消停,在罗qiáng身边上窜下跳得,chuīchuī气儿,捋捋毛,觉着这人怎么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几十岁的人,跟个小孩似的,遇上事儿还得让你三爷爷抱着哄着!
邵钧几乎是从身后半搂半抱着罗qiáng,因为对方死拽着他,撒不开手。
这人浑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钧胸口上,湿湿凉凉的。眼瞅着罗qiáng这么难受,这么痛苦,邵钧也跟着忽然就难受了
他凑过头去,听见罗qiáng说:我们家老头子,早就不认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儿,他不待见我
小时候,我爸没本事让我们哥仨过好日子,我没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不认我
老头子是让我给气死了,是因为我,是我
小三儿咋样了,要是你个馒头能在小三儿身边罩着,就好了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注定了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