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轻阖,慕容檀一言不发,只步步靠近。那脚步声,便如打在宋之拂心头一般,越是靠近,便令她越是害怕。
她双手紧紧攥住床单,鼓起勇气,挺直腰背,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直视着慕容檀冰冷的双眸,在他走到眼前之时,嚯的起身,满是幽怨道:“夫君是否忘了,那日对阿拂说过什么?”
慕容檀一愣,实则方才入门见她可怜巴巴的倚靠在乳母怀中,心便有些软了,此刻那轻柔却哀婉的语调更是如夏日里的乌梅饮,令他一腔怒火与憋闷生生浇熄,脑中慢慢回想起,那日她要他记住自己所说……
“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宾。”
他皱眉,心里一面生出愧意,一面又对她的埋怨不以为然。
岂料她忽而话锋一转,满腔幽怨化为哀愁:“可我仍是感激夫君,即使……不为夫君所容。”
慕容檀望着她俏脸泛白,眼眶通红,明明双肩颤抖,楚楚可怜,委屈又害怕,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又酸又软。
她如迷失的孩童般握住他的手,仰着头,漆黑的眼眸闪着湿润晶亮的光泽,令他想起傍晚他策马去救她时,她望过来的目光。
“阿拂在这世上别无依靠,唯有夫君,此生还盼能与夫君厮守白头。”她忽而双眸再度泛起泪光,泪珠顺着双颊滑落,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我不想死。”
最后一句,终是说出心底挣扎已久的话。
她对慕容檀此人不甚了解,可不论赵广源如何说,慕容檀今日能出手救她,便表明他行径尚算君子,对她也还无必杀之心,她方才又是埋怨又是感激,层层铺垫,便是为向他表明,她无异心,只如寻常女子一般祈求婚姻顺遂,相伴白头。若他尚对她存一丝善念,她便能得一条生路。
慕容檀凝着她,眸光晦涩,面色阴晴不定。
这女子,当真是令他又气又恨。
她将他当成什么人?既然出手救了她,又哪里还会反悔,再生杀心?
然而方才赵广源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早知侯爷仁善,不愿痛下杀手,赵某便擅作主张,替侯爷谋算好。湖广道消息称,郑承义之女生性软弱,易生忧思,自小便体弱多病,有失眠惊悸之症。今日她窥见此事,想必惊恐难安。侯爷,若她就此一蹶不振,抑或是作出旁的什么事来……便只怪她命中无福了。”
他眼神闪了闪,虽直觉便相信她非慕容允绪安插在此处的耳目,他心里却明白,想要利用她的人,却不在少数。若她当真如此不中用,怕也担不了燕侯夫人这一身份……
可她当真生性软弱?慕容檀却觉她聪明得很,聪明得……令人又怜又恨。
十七八岁正是青春韶华的姑娘,只因嫁了他这个泥菩萨,却要陷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帝王权势争端中,处处小心翼翼,身不由己,怎能不教人怜惜?可她偏又如此善用自己的长处,每每惹他心软愧疚,怎能不教人痛恨?
他忽而想起赵广源寻到的东西,再次怒火中烧,冷声道:“你方才说,能依靠者,只有我?”
宋之拂鼻尖通红如兔儿一般,抽抽噎噎望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忙怯生生点头。
慕容檀望着她的模样欲发笑,又忙忍住,自袖中取出一物件,往床榻上狠狠一摔,发出一声闷响:“那你且说说,这是何物?”
只见被褥中央,静静卧着一枚相思白玉扣,玉扣温润平滑,质地上乘,下坠红穗,一旁则是已被揉作一团的纸,上有寥寥数字,却看不真切。
看来像是男女传情之物。
宋之拂有些惴惴,不知到底何意,只好怯怯伸手,将那揉作一团的纸取过展开瞧一眼。
谁知这一瞧,却差点叫她直接丢开。
那漂亮秀气,却缺些遒劲风骨的熟悉字迹,正是出自表兄郑子文之手。他所写数字,更是令她又羞又恨——
“思之甚切。子文字。”
她小心翼翼抬眸,便见慕容檀正面无表情望着自己:“此物原是送金陵燕王府,因我离京方追至此。不过区区几日,便‘思之甚切’,他倒是对你情意深得很。你说,到底是谁?”
说到最后,他语调已是克制不住的带着怒意。那日在皇宫中,慕容允绪对她失神的模样已令他不快许久,如今又冒出一个,怎能不让他心烦意乱——这姑娘……也太招人了些!
宋之拂心底对郑子文的怨恨又深了几分。她出嫁前夜,他的话犹在耳边,看来他当真还未死心。
她咬唇思索片刻,微微鼓起脸颊,故作委屈道:“这是阿拂兄长,自然情意深。”
她如今顶着郑家姑娘的身份,郑子文自然应是嫡亲的兄长,至亲之间,书信思念,情有可原。
这回却轮到慕容檀彻底愣住了。
他方才一见这东西,便是怒火中烧,未及细想,便来质问,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相思扣,传情信,居然出自兄长之手,这倒让他脸上挂不住了!
“当真?”他仍是将信将疑。
宋之拂按下心虚,佯装不满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兄长名子文,在国子监就学,夫君若是不信,派人去国子监一问便知。”她又拿着信件怒瞪他,“既是写给我的,夫君怎可私自拆阅?”
她的语气仍是柔软轻细,却让他红了脸。
私拆他人信件,委实不是光明磊落之举。
“我,这——谁教那送信的鬼鬼祟祟,让赵先生抓住,还怎么都不愿说是从哪里来,我这才拆了信……”此话千真万确,他方才还当是哪里来的探子,可如今说出来,却好似在无理强辩似的。
宋之拂腹诽,这里头是郑子文那见不得人的心思,送信的自然不敢说。
她亦是心虚,更不敢抓住错处不依不饶,便不再多说。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正似有些尴尬,便听屋外传来敲门声,孙嬷嬷小心询问:“侯爷,浴汤已备,可要送来?”
嬷嬷这是替她留他在此沐浴呢!
宋之拂想起孙嬷嬷方才的话,一张俏脸竟是腾的一下烧红一片。
谁知她正不知所措,便听慕容檀扬声道:“送进来吧。”
屋门应声而开,四个驿站仆役搬着半人高的木质大浴桶入内,浴桶中早已注满浴汤,热气自其中溢出,渐渐在室内弥漫。
第10章 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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