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原来厂子里蔡师傅那位媳妇。
老蔡媳妇穿着一件大蝙蝠袖摆的名牌洋装,袖口一兜就带出两股气势,迈着龙虎步就进来了。一步能顶旁人两步,风风火火地蹚开歌厅桌椅,就像当年蹚平机床厂正门口那条大街似的。老蔡媳妇就在正中的大红转角沙发坐下,回头招呼她那几位铁杆儿麻将搭子。
后面还跟着一位挺大肚子的年轻的,穿着轻薄的真丝孕妇裙装,就是老蔡他家的闺女。
人都是拼命要往高处走的,上去了就不会下坡回来。如今的蔡家媳妇,当然不会再回机床厂门口,去副食店再买块点心、买盒豆腐了。生活的圈子消费的地盘,都完全不一样了。
……
进来没有十分钟,所有服务生被拎过去骂了一圈儿:烟都掐了,灯光调远,月季花拿走,饮料果盘赶紧端上,喷了香水的客人都挪窝滚蛋吧,熏着孕妇打喷嚏了!
白小哥把一大堆月季花瓶往吧台里一推,抖着肩膀笑作一团,还拼命给瞿嘉打眼色:你来。
“说是嫁了香港大老板,这排场。”
“九龙大佬的女人,都没见过,好怕的哦~”
“来咱歌厅消费点歌?不能够啊,我以为姑奶奶们是来收购的,不把咱这块地这栋房子直接买走?”
“人家买你这破房子有嘛儿用?不把京广中心买了都对不起香港大老板的投资眼光!”
“哎呦妈啊,买我吧!老子身强力壮体健貌端,我还比香港大老板年轻多了,我好使啊。”
噗——
“你还真不挑。”瞿嘉不抽烟了但手指拨弄着打火机,冷笑一声。
“还挑啥啊?有钱啊!”那小哥说。
“对着叶子楣邱淑贞的录像带你丫好使,那边沙发上坐的,对着哪个你能好使?”瞿嘉说。
众人低声哄笑,全都萎了,生铁伸缩棒儿都不好使了。
“挑啥啊你嘉嘉?给我在北京四环以里也买一栋楼,我都能被富婆掰直了你们信不信呀?”白小哥把脸埋到瞿嘉的肩膀上,笑。
“我是直的都被吓弯了。”瞿嘉小声吐槽一句。
你是直的么,你哪是啊?白小哥捅了瞿嘉肋下,甩出你我之间心知肚明的眼神,憋跟我装了。
我是,我是直的。瞿嘉用眼神回答对方,我没有喜欢男人,一直就没弯过。
麻将搭子上去唱了几首邓丽君,唱太难听被轰下台了,就想点乐队的歌手给她们唱歌。
老蔡媳妇那时才终于发现,大厅里唱歌的人,是她认识的瞿嘉。
竟然是瞿嘉。
在厂子里大名远扬的、瞿连娣家的儿子啊,来这地方唱歌。
你的妈妈竟然让你来这种地方。
瞿连娣自己下岗了挣不上那份工资,家里都快断粮了没有收入,把儿子抛出来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抛头露面挣钱,挺寒碜的吧……
瞿嘉坐回他的键盘面前,轻轻地弹几个音,就没搭理对方一句一句的惊呼和质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机床厂大院里,他就这么一副个色又浑球的样子,都不用装。他就没有变过,也不想变。变的都是其他人,他身边的人纷纷地离开、走远,他仍然留在原地。
老蔡媳妇那时的表情很是悲天悯人,同为做母亲的人,也有子女在侧,望着别人家子女,也能勉强挤出几分对世事命运的感慨与同情。就好比她在家门口,遇见哪只伤了脚的流浪小猫,也会给那倒霉落魄的流浪猫抛几块饼干呢,感叹一声真可怜啊,自求多福吧!
在歌厅里客人点歌是给小费的,歌手挣的也是这笔外快。
老蔡媳妇于是翻开手包掏出票子,一指蘸着舌尖唾沫,把钞票捻开数一数,觉着给多了又塞回去两张,把那八百块搁在茶几上:“就给我们唱两首歌呗,瞿嘉。”
太好心了,非常善良了。
她跟瞿连娣吵架就吵过至少三个回合,你来我往多年都未能分出胜负,但在瞿嘉这里,在对比攀比双方子女这一项,已经觉着赢大了,脸面骄傲在今天赚得盆满钵盈,盯着瞿嘉当真挺同情的。
瞿嘉在键盘前临时就弹出一段编曲前奏,脸望向舞台有光的地方,都没搭理对方点什么歌,那天就一直在唱自己写的歌。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回头看那胡同口,你却站在那里。
雪花从你脸上,下坠。
雪花在我眼底,下泪。
那年阳光正好,我说你最珍贵。
……
“唱《知心爱人》吧?我女儿最喜欢了。”老蔡媳妇流露出喜气与优越,“付笛声任静那两口子唱的,夫妇恩爱,寓意也好!”
“俗,太俗了!”麻将搭子1号大妈不能忍了,“你怎么不让他唱《纤夫的爱》嘛,好妹妹呀,情哥哥啊,寓意更好!”
后面的一排服务生小哥,集体痿了,这次是真的不能好使了。
白小哥一脸生无可恋,充满同情地看着瞿嘉,完蛋了,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别唱大陆的歌,忒俗气了!”麻将搭子2号大妈说,“唱《新鸳鸯蝴蝶梦》,那首歌老好听了!”
白小哥捂了脸,这是逼着瞿嘉在《纤夫的爱》和《新鸳鸯蝴蝶梦》二选一。没得挑了,选《鸳鸯》吧。
瞿嘉抬头面对那一桌客人:“您自个儿唱吧,我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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