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既明见他如此反常,显然是有话瞒着不说,亦不由得有些严肃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魏琼犹豫了片刻,终究叹气摇头:“罢……早晚得告诉你的。京城里来了信使,送了些特产来,还……带了个消息。清哲,你不要太难过,你……你祖母她……已经……于五个月前……病逝了。”
☆、 第三十四章
苏既明如同当头被人闷了一棒,顿时一阵晕眩。
他小时候几乎是被祖母带大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忙着朝中事务,极少管他。他是老祖母唯一的嫡孙,老祖母便将他养在身边,将他当做心肝一般疼爱。他曾经在祖母膝前发过誓,来日必要让祖母安享晚年,荣华富贵。然而他的誓言还没实现,就因得罪了人被贬谪海外。老祖母年纪大了,不能跟他一起奔波,他走之前又跟老祖母许诺会尽早回京,不让祖母一人孤独终老。
然而两年过去了,他的誓言一个都未曾实现,祖母却已去世。祖母年迈体弱,病痛缠身,她这最后的两年是如何孤寂痛苦?而自己流落海南,死讯被覃春传回京中,祖母临终前得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该是多么绝望?从惠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月,自己寄出的信还没送到京城,祖母就已经去了……
苏既明深深吸了口气,指甲用力抠进掌心里。一时间,悔恨、愧疚、愤怒等等情绪折磨着他,让他脸色发白,心如刀绞,几乎喘不上气来。
如果能再给他几年的时间该多好!他宁愿用自己的阳寿去换,给祖母一个安享幸福的晚年!不然他一辈子都会带着缺憾,无法心安的!
魏琼拍了拍苏既明的肩膀:“清哲……节哀。”
苏既明很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闷了。
苏既明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人们扶着他从轿子里下来,他腿一软,差点扑到在地,幸而被人搀住了。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苏砚迎出来,接替苏既明身边的人扶住苏既明。他从苏既明身上闻到了,惊讶道,“公子你喝醉了?”
苏既明低着头不说话。
苏砚以为苏既明累了,便将他一条胳膊架到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往卧室走:“公子,你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前阵子才喝出了毛病,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苏既明一直都不说话,让苏砚以为他累得快睡着了。
一主一仆拐过回廊,四周的人少了。路过一棵槐树的时候,苏既明突然停下了脚步。
“公子?”苏砚不解地跟着停下。
苏既明背靠着大树,始终低着头。天色已经晚了,昏暗的灯笼光让苏砚看不清苏既明的表情,然而他发现苏既明的身体似乎在颤抖,好像是在……哭泣。
这个发现让苏砚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他很少见苏既明如此脆弱的模样,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既明软弱无力地向苏砚伸出双手,是一个渴求拥抱的姿势。苏砚顷刻便反应过来了,毫不犹豫地上前抱住苏既明,轻声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苏既明忍了一个晚上,此刻酒力开始发作,又见到了他最信任的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苏砚……苏砚……祖母她去世了。”
苏砚惊呆了。
苏既明是被老祖母带大的,苏砚便是老祖母选给他的书童。因此苏砚也是自小陪在老太太身边,与老太太感情不浅。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惊讶,而苏既明越来越放开的哭声帮他找到了悲伤的感觉,他亦跟着啜泣起来。
突然间,许多犹自历历在目的画面涌入苏既明的脑海。
他小的时候,喜欢和祖母一起睡,让祖母讲念书哄他入睡。祖母总是把蜡烛立在床头,书本拿得远远的,眯着眼睛温柔慈祥地一字一字给他念书上的内容,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哄他入睡。有一回他睡着了,蜡烛倒了,把被子烧了起来,祖母抱着他大声呼救,幸而下人来得及时将火扑灭了,他一点事都没有,祖母的背上却烫出了一块疤。他那时候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总将蜡烛放得那么近,后来才晓得,祖母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已看不清书上的字。
他的父亲苏德是个很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念书,若是没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便会被重罚,让他抄书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祖母心疼他,总是偷偷给他送东西吃。为此苏德和母亲生过几次气,老祖母爱孙心切,吵急了眼,甚至不惜对儿子出手,拿着把戒尺追得已是宰相的苏德满院子跑,被全府人笑话。
老祖母常常会问他,等他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孝敬自己。他便会认真地告诉祖母,等自己长大了会好好孝敬祖母,只要祖母想要的,无论是多贵重的明珠宝石他都一定会为祖母取来。然而祖母一次又一次地问,问到他不耐烦了便不肯答了,还以为老人家健忘唠叨,同一件事要重复百遍。然而老祖母要的并不是什么明珠宝石,她也并不真的图苏既明如何报答她,老人家无非求个心安,畏惧自己有一日会年迈无用罢了。
老祖母保护他的时候是豪迈得不讲道理的,火辣辣像是抽了条的荨麻,浑身带着刺;疼爱他的时候是温柔似水的,祥和厚重得如同长成的石斛兰,将他包裹其中。然而他许下的诺言,一个也未曾实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故人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苏既明与苏砚主仆二人抱头痛哭,直到哭得累了哑了,苏既明酒劲也消弭了不少。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跟苏砚相扶相持着朝房间走去。
到了门口,苏既明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今晚你不必伺候了。”
苏砚抹了抹红肿的眼睛,知道苏既明此刻不想被人打扰,便乖乖走了。
苏既明并未立刻进屋,绕到屋后的井边,井口有一桶打好的凉水,他用凉水泼了泼脸,洗去脸上的泪痕。他不知道羲武会不会在房里等着他,他不想让羲武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
待把脸洗净了,他用衣摆将脸上的水擦去,正欲转身,突然一双胳膊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天涯。”
苏既明吓了一跳,很快就平静下来,苦笑道:“你果然在。”
羲武执意管苏既明叫天涯,大约是叫得习惯了,兀自坚持着不肯改口。苏既明试图纠正了两次,并不奏效,也就随他去了。
羲武温暖的手摸了摸苏既明被井水浸得冰凉的脸,却没问什么,只道:“进屋吧。”
两人进了屋,苏既明又醉又乏,实在没力气再解释什么,脱了衣服就倒头上床了。羲武又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桶热水,替苏既明擦洗干净,才在他身边躺下。
苏既明抓着羲武的衣襟,将脸埋进他胸口,闷声道:“羲武……”
“嗯?”
“你们圣泉水中的那圣物……既然能令人健康长寿,是不是也能令人死而复生?”
羲武怔了怔,竟没有回答。
片刻后,苏既明仰起头看着羲武。
羲武摸了摸苏既明的长发,道:“你喝酒了?”又道,“不要跟别人喝酒。”
苏既明固执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羲武过了很久才回答:“枯骨逢生……族中曾流传过这个说法。然而谁也没有见过圣物,未必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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