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并非台里正式员工。电视台这种事业单位金饭碗,多少能人和背景后台过硬的人,打破头往里钻,编制很有数的,一般人进不去。
他是瞿主任邀请来的熟人,与节目组签订合同,合作制作节目。
这档节目他付出了相当精力心血,边做边拍,同时就在频道上开始放映。本子由他自编自演,而且,这个节目在棚内使用的所有道具、家居装饰、布景,全部是他亲手制作。筹备的那几个月,一宿一宿熬夜,房间堆得像批发市场玩具城仓库。他设计了全套玩具纸样,亲手缝出各种小狮子小恐龙小绵羊。
某一个场景,摄影棚内布置成房间式样,墙上挂了许多充满童趣的老照片。
孟小北自己精选相片,有他幼年在西沟与孟小京的合照,还有少年时代他与亮亮大伟戴着绒线帽子勾肩搭背三人行的美好回忆。他惦念的朋友家人,就以这种方式进入镜头,跟他一起上了电视。
拍摄一整天,三幕戏,小演员都累坏了,孩子换了三拨,棚子后面休息室里呼呼地睡着一群孩子。孟小北是男主,没有替补,累得喘成狗,嗓子沙哑,狂喝胖大海。
每次拍完节目,部里主任领导携一个班子的人出去公款吃喝,犒劳辛苦有功的人员。
饭桌上,孟小北大大方方和人敬酒干杯,聊天。
台里一位领导偶然间问:“小北,看你在棚里设计的那面照片墙,有些是以前在大西北山沟里拍的?你去过?”
孟小北点头道:“在陕西岐山山沟里拍的,我出生在那儿。”
领导问:“你在那里出生?父母做什么的?”
“你父母也是最早参加大三线建设那批老职工?”
“都是老三届啊,我和我的哥哥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啊,咳!”
领导再次端详孟小北,那眼光就不一样,充满同路人的感怀知遇。这也是文革过来的历尽波折的一代,如今在社会上混出头了,就想要提携后辈。领导说,“我大哥当年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去到四川大山沟里一座枪炮厂,干了二十多年,身体都垮了,一辈子没出来。他为了让他孩子能出山,把他儿子送出来交给我们带,所以我侄子一直跟我们家过,像我半个亲儿子。”
“你父母现在还好?还在山沟里吗?”领导很关心。
“他们厂子工人后来都出来了,家属宿舍搬到西安。我和我弟考到北京的大学,我父亲前两年交通意外,已经去世了。”孟小北说话时,非常之平静。
领导略吃惊,面露遗憾:“啊,是这样……”
孟小北现在已经能很平和、镇定地,在饭桌上向旁人讲述家里二十年间的际遇,淡淡然然,也看不出特别的压抑悲痛。席间一片静默,只有筷子碰撞杯盘发出的清脆心声。几个同事静静地听,偶尔发出嗟叹唏嘘,感叹人间悲欢,世事无常。
领导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会识人相面,喝酒,点点头:“你父亲也值了,养出两个儿子都争气,没给父辈丢脸。”
“小北,咱们台里旅游部,准备做一个野外旅游风光互动式节目,在陕西甘肃新疆取外景,需要几名能吃苦又活跃的外景主持!我认为你最合适,你来找我!一定要来啊,我一定要用你!”
孟小北坦白说他主持这方面没有经验,不是广播学院出来的。然而那位领导只吃过一顿饭,就看上他了,认定他谈吐阅历气质适合这类节目,一定要找他合作。
结果,孟小北又认了一个“干爸”。
孟小北觉着,他爸爸建民这个人,一生劳心劳力,特爱操心唠叨,人都过世了仍是这样,可能一直在天上瞧着他呢。他爸爸仿佛是拥有某种人格魅力,这种父辈坚韧性格的影响力,绵延深远,润物无声地打动许多人。无论对他,还是对孟小京,冥冥中像是一直在保佑他们哥俩,毕业后这两年一切都顺风顺水。
他们两兄弟,甚至仅仅因为父亲意外身故,业内前辈们同情怜惜,就无形中获得许多额外工作机会,孟小北自己都不曾料想到。
孟小北在大学最后一年,基本足不出户,不迈出校门,就用专注疯狂的上课考试、赶各科毕业作品,充实自己的时间精力和情感世界,抵消内心隐隐弥漫的煎熬。丧亲之痛,是后劲十足的,因为每个人都有爸爸,无论这人在与不在,心里一定空留着那个位置。每个男孩内心都埋藏着深刻的景仰崇拜,父亲地位重如泰山,是人生的偶像。小北少年时对待家人的别扭隔膜,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在乎自己在山那一边的地位。
孟小北平时也看不出任何异样,不悲悲戚戚。他性格仍是活泼开朗的,额顶开天眼,有一束光芒照亮属于他的天地。
班里女生偶尔在背后谈论,孟小北家里有人去世了吗?孟小北胳膊上一直戴个黑纱,戴了有一年吧?
每每夜深人静时回想,他会忍不住想描绘一下父亲年轻时模样。所以,孟小北是自从孟建民走后,开始比较多地画他爸爸,以前没画过。
孟小北大学毕业之际,孟家四女找了个适当机会,围在二老身边,慢慢讲出事情真相。
孟家老爷子老太太,是在长子过世一年之后,才最后知道真情。知道得太晚,人早就没了,归于一抔黄土,老太太甚至没有大声哭出来,填满皱纹的眼眶里光芒黯淡,望着她信任的大女儿:“你说,你哥哥,人抹有了?”
老太太慢慢掉落几行眼泪,叹道:“俺还以为,他是病又重了,病得不好了,所以你们都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