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父那天头脑发热,就铤而走险,猫腰向一个刻假章的询问了价格,递上单位名称,还给了对方五块钱。
结果就是那天,数辆警车鸣笛,驶入月坛公园。邮市票贩与办假证的贼首一哄而散,满园逃窜,遍地狼藉!警察提着警棍喊,四路包抄追逐他们!
二姑父吓得翻墙逃出去,落地时裤子都摔破了,还跑掉了一只黑布鞋。
他躲在树后,眼瞅警察抓走五六名涉嫌私刻公章的小贩,以及造假证明的买主,全部带走拘留。
这人转了一圈儿,翻墙又回去了,把自己的懒汉鞋捡回来,还很不甘心地到小树林里满地寻找。可惜五块钱没有捡回来,赃款早被警察收缴,投机不成反蚀了五块钱!……
社会重新开始重视学历。升学考试压力,一年重似一年,压迫的不仅仅是这一代祖国脆弱的花骨朵,家长都是一群操碎了心的孩儿奴。尤其毕业班年级的家长,跟着孩子像被剥一层皮。
二姑乐着讲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末了由衷感叹:“还是咱们家孟小北有本事,自立,能闯。没用家里走后门花钱,甚至都不用他那个有能耐的干爹帮他弄北京户口。他就自己背个小包,坐火车来了,打个电话,报上名,就敢这样白着两手,来参加考试。”
“孟小北这小子,不提别的事,至少这一点,比我们家独生子女强百倍!”
京城的傍晚,华灯初上,孟小北与少棠约在建国门见面。北京变得很快,孟小北差点儿迷路。
少棠带着小北,开车沿三环路往南。建国门附近立交桥交叉繁复,路面宽敞气派,平地拔起一座巍峨气派的洋酒店,好像叫做“凯莱大酒店”,当时是建国门附近地标式建筑。楼顶的防空雷达一闪一闪,在夜空中射出点点红光。商业服务业兴起,国企职工已经不再吃香,隐隐现出行业的危机。酒店服务员公关小姐这种职业开始时髦走俏,能赚外快。附近新建的小商品市场里,都是老北京的个体户和“倒爷”,在练摊儿。
孟小北远眺桥上夜景,伸手覆上少棠的大腿。
他的手迅速就被少棠攥住,两人默默地拉手,揉捏对方掌骨各处凹凸的轮廓,捏岁月的痕迹。
也是不知不觉间,这两年分离,两人都变坚强成熟了很多。没见面时天天盼,真见到了,感觉已经是老夫老夫,左手握着右手,看灯影长河。
少棠驱车开到南城一处新建起来的塔楼式小区。
孟小北说:“南边这片地,我平时都很少来,你在这儿买房子?”
少棠道:“后勤部给军官的优惠安置房,特别便宜。当时有两个位置让我选,一个是石景山那边儿,再一个就是这里。那边太远,我就挑了这里。”
孟小北:“因为这儿离美院近吧?可是距离你部队就太远了!而且,咱们北京城是北面上风上水。”
少棠干脆地说:“房子就是准备‘安置’你,只要你往来方便。我自己一人,要那么多套房子我干什么用?”
夜晚车河里缓慢行驶,少棠的脸镶起一道金边,鼻梁挺直,侧面甚至显出某种华丽的庄严。
少棠这年三十二岁。
孟小北忽然问:“这离东单公园挺近的吧!”
“琢磨什么呢?”少棠眼神很酷,嘴角轻吐,但威慑力已足够:“哪又痒了,我帮你挠挠?”
孟小北哈哈一乐,说我见你浑身痒。
过了半晌,孟小北说:“我要是考不上,都对不起你这套房子。”
“为了不让你这套地点如此偏僻的新房废掉,我拼了这条命也得考上。”
枣红色的新式公寓楼,十五层高。他们的房子在十二层,俯瞰东南大地。从八十年代末尾,城市的变迁日新月异。北京开始大踏步的旧城改造,东城崇文大片平房面临划片拆迁,房产开发公司在废墟上立起巨型的楼盘广告牌。从88年开始全国大城市经历剧烈的通货膨胀,老百姓手里的钱突然开始不值钱,产生莫名的社会恐慌。钢镚儿这种物品仿佛突然失去存在的价值,十块钱顶大的票子如今花起来好像三块,一元钱花着像两毛,毛票花起来简直好像没有,都听不见一个响儿,就没了!
北京城里原来有大片的工厂区。建国门有一机床厂,安贞里有三机床厂,孟建民当年支援三线前工作实习是在北京东方红汽车制造厂,八里庄有国家棉纺织一厂二厂三厂,潘家园有北京齿轮厂,石景山是首钢几万人的厂区宿舍区。许多国营大厂开始经历改革的阵痛,工人无心生产,人心浮躁不安。经济动荡与腐败的危机延续到之后一年,这是风潮爆发之前最后的平静岁月。
二姑父干个体跑运输,三姑夫可能快下岗了,小姑父当司机的发达了。
军方出资控股,总参在城里东北角建起一座豪华大厦,成立军品进出口贸易公司。贺诚想要安插信得过的人员进入公司,已经找外甥磨了很久,只等少棠点头一句话,调进总参某部门做商干。每个人的生活都在不断前进。
这一年城市严打,警察突击整治了南池子大澡堂和东单公园,拘留了许多人。
东单公园着实萧条了几年,本地同志无处可去,开始向城外隐蔽地带扩展地盘。据说,东单公园的“快活林”和“办公室”,后来被大批外地进京操着五花八门口音的小妖孽们摇旗占领,同志群体里也有浩浩荡荡的北漂大军!
孟小北终于又回来了。
整个城市像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霾,孟小北与这座城市在未来一年间,前途皆迷茫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