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一室两厅,孟小北孟小京同屋。孟建民提前布置了房间,指挥孩儿他娘出去现订的家具,将孟小京原来的单人床改成上下铺,然后哥俩每人有一张带连体书架的写字台,一应家具陈设都是两兄弟公平分配,不偏不倚。
孟小京使个眼色说:“孟小北,爸其实特别向着你,生怕你受委屈!你来前一天,他忽然发现你桌上没有台灯,我说先凑合着,等你来了你自己买去呗,不就是一个灯么。他非要让我跑到大卖场买个一模一样的新台灯回来,不然咱爸嫌这两张桌子看起来就不对称了、怕你不高兴。”
孟小北从行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包装盒攥在手里,有意补回先前的失礼,装作收拾东西时不经意丢给他弟:“嗳,我干爹给你买的手表。跟我那块表式样差不多,你上回不是说喜欢吗……我干爹对你也不错吧!”
“给我买的?”孟小京相当惊讶,在手里仔细端详,连忙就戴上了,抿嘴也挺开心:“……你帮我谢谢你干爹,挺贵的。”
孟小北说:“你自己打电话去谢!谢谢这俩字还有让我代说的,真逗。”
孟小京双眼皮一翻:“我哪还敢跟他说话?你不得又翻脸跟我急啊,我才不说。”
黑历史被揭,孟小北顿时不乐意:“谁、谁、谁不让你跟他说话了?你去说啊,你去去去!”
晚上回屋,孟小北瞟着床,示意:“咱俩谁上谁下?”
孟小京说:“我恐高,你上去。”
孟小北:“成,你别嫌我夜里翻身晃悠你。”
夜里孟小北起夜,隐隐听见他爸爸在隔壁屋里持续不断地咳嗽,似乎睡觉都很困难。他在门外呆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说过亲密体贴的话,还是不说了。
然后孟小京起夜时,马宝纯就直接在屋里喊,孟小京给你爸倒蜂蜜水来。
孟建民那时必须斜靠,每天“坐”着睡觉,无法躺平,否则肋膜积水容易造成窒息。积水久之导致胸闷,呼吸困难,心脏疼,喘不上气,隔段时间就需要去医院抽水。
工作日马宝纯还要上班,他们大院有专门班车接送大批职工往返于西安与岐山之间。孟小北哥俩一左一右,护送孟建民去医院做肋膜穿刺抽水之前的检查。走在家属宿舍区里,听到最多一句话就是“孟建民瞧你养这两个大儿子,真帅,你们家多棒啊!”似乎老孟师傅这辗转波折半辈子,唯一令人羡慕的成就,就是养出小北小京两个像模像样的大小伙子。
孟建民背影已经很瘦,看起来比两个儿子身量更窄,脸上五官愈发显得浓重深邃,像把二十载风霜流年都刻在脸上,一层皮包着脖颈肩膀处依然硬朗的骨架。去年已做过一次胸穿抽水,抽出1500cc浑浊液,然而肺部漏出水仍很严重,过段时间积液就漫至胸腔,还需要反复再抽。
医院胸内科往来许多重病号,孟小北坐在诊室外等他爸爸,莫名发呆,感到彷徨,甚至恐惧。十年,他爸转眼之间就老了。孟小北眼前缓缓推过一辆担架车,经过幽暗的纵深很长的一条楼道。一个五十多岁男人躺在被单下,眼球灰败无神,鼻管下面嘴巴半张,胸部像一架鼓风机发出嗡嗡的拉风箱声音,每一口沉重而阻滞的呼吸都仿佛带动起全身气力,眼瞅着喘不出下一口气……
孟小北摸摸自己脑门上的疤,意识里好像还记得幼年时他亲爸喜欢吻他额头。
而少棠喜欢吻他嘴巴。
十年转瞬过隙,却也漫长,他获得许多也错过了太多。
中心医院专家会诊,仍然无法为孟建民确诊原始病因,只能长期治疗修养。又是周末,马宝纯原本都换好衣服,脚上穿了一只鞋,想了想,回过头说:“孟小京,要不然还是你带你哥到城里转转,我就不去了。”
马宝纯笑说:“我跟着你们哥俩去,你们肯定嫌我走得慢,嫌我唠叨你们哪也不能去,招你俩烦!你们哥俩自己玩儿,想上哪上哪,想吃什么吃什么!吃饭孟小京你掏钱啊,回来我给你们报销。”
当妈的这是有意“撮合”。男孩子之间的鸡毛蒜皮,做父母的不好插手。
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即便心里更亲孟小京,至少表面上尽力一视同仁,绝对不会像他家老太太把对待俩孙子的喜好偏爱全部刻在脸上。马宝纯给哥俩这两碗水尽量端平,孟小京碗里盛多少,孟小北碗里一定也有多少。买什么都是一人一件。在商场里买打折衣服如果那号码只剩一件,马宝纯宁愿就搁下不买,也绝不只买一件回来挑矛盾。
走在楼下,隔壁单元门一位同是姓马的大婶看见他们。两家在西沟就是老邻居。孟小北声音粗粗的,叫道:“马姨儿!”
马姨惊喜道:“哎呦,你是孟小北啊!!”
“你现在长这么好看了?……不比你弟弟赖!”
有人爱了、有恋人了如今眉眼间范儿都不一样。孟小北甩着胳膊走路,也不回头,潇洒地一舔嘴唇:“我本来也没比孟小京赖啊!”
马姨对着他背影不停招呼:“你比小时候俊多了!你小时候可赖了我们几个老姐们谁家玻璃没让你砸了祸害过!晚上到马姨儿家来吃饭吧我给你做酥肉和大肘子,我比你妈妈做饭好吃!”
路过门口传达室,孟小北呼机响了。他低头一看,赶紧找电话打。
他呼了少棠的新号码,说“想你”。本来一时冲动想把他爸爸这肺病也说了,然而转念一想,小爹这人心太重,尤其与他爸多年情谊赛过亲兄弟,知道真实情况没准第二天就要请假马不停蹄坐火车赶到西安来,好像自己“假公济私”似的……虽然很想见棠棠。
孟小京眼露惊讶和羡慕:“你都有寻呼机了?咱学校里没有几个人用呢,爸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