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班的班长不在,副班长顺子带队从窗口领饭。
刺猬端着饭盆出来,还扭头嘟囔着:“多给我一勺不成啊!”
刺猬跟顺子不停地抱怨:“我怎么觉着,这米粥越来越稀了?咱们班先盛的,撇的是上边儿那层,他们四班、五班、六班竟然都排咱们后边儿盛的,他们喝的是粥底,咱们喝的是米汤,咱们班吃亏了!”
邵钧眼一斜:“嘟囔什么呢?”
刺猬偷瞥邵钧一眼,哼哼唧唧地说:“老大赶紧放出来吧,再不出来,哥儿几个下顿就快要喝白开水了。”
上午是在牢号里自由活动,歇着。没文化的人就凑一只凳子上打打牌、聊聊天,有文化的就在图。
吃过中午饭,下午是放风时间,犯人们组队在操场上打篮球,或者娱乐室里打乒乓球、台球。
罗强就是这个时候放出来的。
娱乐室窗外走廊上,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外墙岗楼上持枪警戒的武警小战士仿佛下意识地,咔咔咔迅速上膛,修长的枪管子隔空划过走廊上的人,枪口警惕地指着某一个聚满目光的身影。
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武警的枪栓声,视线齐刷刷地摆向门口,原本哄哄闹闹的娱乐室瞬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翘脚坐在凳子上指挥小弟打球的三班大铺老癞子,不由自主地,把脚丫子放下来,坐直起来,那紧张得,简直像迎候监狱长谈话。
七班的几个小弟,刺猬、狐狸他们,都放下手里的球杆子。
两个管教暗暗地握住后腰上别的电棍,如临大敌时候的习惯动作。
就连邵钧自个儿都暗自绷直了腰杆,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心口砰砰跳了几下。
罗强从外墙武警的枪口下收回两道嘲弄的目光,回过头,宽阔的脊背像山一样遮住屋外的阳光,朦朦胧胧的身形从淡黄色的阳光中踏进来。
罗强的眉眼依然浓重,带着毛边儿的粗糙视线扫过全屋的人,沿着邵钧的脸庞下巴迅速打了一个旋儿,重重地掠过……
娱乐室里经过短暂的沉寂,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是明显与刚才不同。其他班吆喝叫唤的声音收敛下去,透着一股子小心与忌惮。
刺猬摸着脑瓢走上前:“强哥!您可回来啦……”
他们班有个绰号叫狐狸的,从人缝儿里钻出来抢上前:“强哥,再不回来我们都想您了——”
对面儿坐着的某个班里,有人起哄:“就你一人儿拼命想呢吧?想得每天晚上猫似的,趴窗口上叫春儿!”
狐狸本名叫胡岩,因为那个劲儿,得了这么个外号。胡岩朝那人不屑地一瞟,捉了罗强一条胳膊就挎着走,半个身子都黏上去,美不滋儿的。他才无所谓旁人的闲言闲语,反正全监区的人都知道,一队七班的那只小骚狐狸,这几年心里就装着罗老二一个人。
邵钧不动声色地瞪了狐狸一眼,其实是瞪狐狸摽着罗强的那两只贱爪子,真忒么贱。
他拿着手里的球杆儿,伏下身,“啪”,干脆利落地一杆让红球落袋,抬屁股想走人。罗强已经放出来,看情形暂时不抽风了,邵钧心里也踏实了。心里踏实,但是面儿上还没找回来呢。
“强哥,给咱露两手儿啊!”
“强哥,邵队也在,比一场啊!”
罗强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凳面儿,歪头挑衅似的瞅着邵钧,眼神儿带着勾刺儿,撩拨人的。
操,三爷爷怕过你啊?
邵钧原本都要走了,又回过头来,重新抄起球杆。
他够着去打远端的球,半边身子伏在桌案上,一条大长腿潇洒地往桌上一摆,硬制服长裤包裹的臀线呈现出小山丘似的弧度,修长的小腿翘在桌子外边儿。
罗强盯着邵钧的屁股和腿,眯起眼睛,喉结滑动。
邵钧拿他那双风流吊梢儿的眼睛瞄了几秒,又是很干净的一杆,溅起几声掌声。
罗强在稀稀拉拉的巴掌声中霍然站起身,把胡岩摽着他的两只手撸掉。
刺猬从兜里摸出一颗藏了好几天的烟,从管教那里借了火,自己一口没抽,巴巴地捧着烟递给他家老大。自从心甘情愿五体投地地归顺了罗老二,这厮表现得彻头彻尾就是一马屁精,带二十四响儿的。
罗强眼皮子轻轻一抹,示意刺猬自己享受去,刺猬这才乐呵呵地把烟塞到嘴里,吸了心旷神怡的几大口。
罗强嘴里来回来去嚼着一片银杏叶,品尝着酸涩微苦的滋味儿,手持球杆,缓缓地低下头。
眼皮下流出的两道视线与邵钧撞个正着,逗弄似的流连。
邵钧失笑,胸口一阵憋闷。罗强腰间那只手轻轻一震,动作细微,“啪”。
沉甸甸的球撞疼了邵钧的心口,挣扎抽痛的心随着红球一起,砰然落入网袋……
罗强昨晚儿也琢磨了一宿。他根本就不信邵小三儿结婚了。
不可能的,邵钧不会娶媳妇,也不会离开清河。他就吃定他了,这辈子跑不了,甭想。
娱乐室里掌声连连,一帮看热闹的人都过瘾了,尽兴了。
邵三爷和罗老二那天就跟摽上劲似的,连开了三局。
围观群众明显分成两坨,后排都恨不得站在凳子上,扒着前边儿的肩膀看。
“就剩俩彩球,强哥拿下,拿下这局!”
“你们别美,邵队下一局肯定扳回来!”
“赌啥的?敢不敢赌?”
“你说赌啥?!”
邵钧正琢磨球路呢,横过来一眼,敢赌啥?这啥地方?
三班的一个人指着刺猬叫嚣:“赌今儿晚饭,咱俩一人一根儿黄瓜!”
“敢瞧不起我们强哥?”刺猬毫不示弱,“我们七班赌一盆黄瓜!!!”
“我们老大要是输了,我们全班的黄瓜都给你们班吃!”
邵钧抬眼,看见罗强乐了。
罗强难得乐一回,杵着球杆,拳头半握挡着嘴,眼角眯出一片粗放的纹路。刺猬那小子,说的那句话有歧义,“我们七班的黄瓜喂你们吃”,明晃晃地占了三班那二傻子的便宜。
邵钧看罗强乐看了很久,又有点儿发呆了,严重影响他拼台的战斗力……
俩人皆有意在众人面前炫技,一杆又一杆让人眼花缭乱,最终还是罗强技高一筹,三局两胜。
罗战往监狱里孝敬这几张台球案子,也是知道他二哥以前喜欢打台球。当年在三里屯夜店,罗家老二出台跟各路混子赌球,从来没输过阵。
罗强打完台球,叼了颗烟(打球从邵队长那儿赢来的),一个人在放风场上闲溜达,耳朵根儿听见那边儿又出动静了。
监区长分派下来的活儿,让一大队的人趁着周末,把某块破损褪色的内墙修整粉刷一下。监区现在都自负盈亏,能不花钱就尽量不花钱从外边儿请人,这种事儿当然是利用牢里现成的劳动力。邵钧让几个管教看着五班、六班、七班的几拨犯人,刷墙。
活儿没干一会儿呢,走廊的长明灯突然惊恐地跳动了几下,噗地灭掉了,墙上的高压电网滋啦啦的,尖锐地乱响。
“咋回事儿?干啥呢你们?!”
短暂的几分钟混乱,邵钧提着警棍冲进人群,紧张地维持秩序:“乱什么!站好了,都站好了!”
“谁碰电线了?活腻歪了吗!”
邵钧横眉立目地吼。
七班的小眼镜儿从梯子上摔下来,坐在地上。这孩子干活儿一贯笨手笨脚,不慎碰到电网哪里的机关,跳闸了。
“你咋干的活儿?刷个墙能刷到电网上去?!”
邵钧气得骂。